女娲之梦|乡村一日……
周末前一天,到乡下参加亲友的葬礼。
逝者是我的妯娌,老伴的乡下的弟媳。
老伴有三兄弟,兄弟妯娌六人,早已建了墓地,按照乡下习俗,三块墓碑上面刻着三对夫妻六个名字,生者的名字涂红色,去世者名字涂黑。
现在应该只留下二个名字还不能够涂黑,就是乡下的老二和我了。
年轻时曾经想象自己的坟墓,一丘黄土,一块白色的石碑,什么都不要写,唯写“×××之墓”几个大字。
现在也只能服从命运安排,接受世俗现状了。
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,早已没有什么浪漫可言,至少比只有衣冠冢的父辈强。
“死去元知万事空”,诚如斯言。
乡下办丧事,尤其是老年人,叫做白喜事。
乡下俗语:
“人死饭甑开,不请自己来”,门口搭起大灵棚,爆竹声不绝于耳,前来弔唁的络绎不绝,以乡人为多,吃饭也开着流水席。
我们在乡下住了一晚,爆竹声及时不时的放铳声振屋瓦。
除了传统的和尚道士念经作法事,钟鼓铙钹敲敲打打不停,还请了一个草台班子,在外面搭起戏台,表演了一台乡村版春晚,高音喇叭震天价响。
到了下半夜,众声停息,唱“夜歌子”的登场,哀哀哭诉,几乎通宵达旦,说不尽世事艰辛,悲欢离合,人生如梦。
第二天很早就出丧,墓地距家很近,只在家门口池塘边绕行一周就到一个山坡前。
雨后初晴的天空几乎被鞭炮的烟雾笼罩。
乡下老二夫妇子息多,孝子孝孙一大片跪倒尘埃,发一声喊,灵柩抬行上路,长长的队伍,白幡飘飘,花圈摇摇,哭声被鞭炮的繁响和震耳欲聋的放铳的声音湮没。
我们几个人陪伴着老二,在大门口目送这一切远去。
在家的几个人急忙将门楣边所有的白纸的对联标识全部撕掉,仿佛一分一秒都不可以留。
灵棚等等家私早已拆除一干二净,只有地坪里满地的鞭炮红绿纸屑,告诉人们有一个人的一生已经划上句号。
“亲戚或余悲,他人亦已歌”,世界上每天都会有同样的故事上演。
上午,我一直坐在大门口的门廊上,与送丧回来的乡亲有一搭没一搭谈话。
两个乡下老妇坐在我对面与我攀谈,说是当年我与老伴蒙难在家乡时,曾经为他们的家人小孩医治疾病,现在表示感谢云云,渐渐又向我说起她们的个人家庭的故事。
天下的人无论贫富贵贱,都希望有倾听的对象,大概,我是一个与她们不一样的“城里人”,又这样愿意倾听,她们的谈兴格外浓。
开始是其中一个个子高一点的老妇人说她自己的故事; “我的老公比我小五岁。
”。
“啊!。
小五岁?。
!。
”我看了她一眼。
“是啊!。
我们是包办婚姻,他又高大又漂亮!。
” 我又看了她一眼。
两个乡下老妇人,不像现在乡下年轻人已经与城里人的打扮接近,她们花白的短发,一看就是在家里剪的,不是在理发店打理的,暗淡陈旧的衣服,是那一种铁灰色的确卡,八九十年代流行的。
我问:
“他对你好不好?。
” “他又高大又漂亮,他在××矿山当工人,我自己去那里三次,去一次带回来一个小孩,三个小孩,两个男孩,一个女孩,我自己去嘛,我去一次带回来一个小孩……。
” 一个亲戚老头在旁边插嘴:
“你去那里,是应该的,是正大光明的嘛!。
(不是可羞的)”。
旁边个子稍微矮小一点的老妇人开始说自己的故事了,一说就滔滔不绝。
“我16岁时,我已经考取××师范学校,我喜欢文学,喜欢唱歌表演。
我曾经写一首诗……”她念了几句,我没有听清楚,高个子老妇人惊叹说:
“你真有才!。
” 我又仔细看她,一样的黝黑的皮肤,粗糙的双手,我看不清她的眉目,我看不出她会是当年那个爱好文学,写诗,唱歌表演的十六岁的姑娘。
她继续娓娓而谈她的故事: “那是61 年,我在学校时,来招女兵,招三大员,文艺员和通讯员、还有卫生员。
我被选中了,军装都穿上了。
但是,我家老爷子已经给我定了亲,来学校把我绑了回去……” 听到这里,我当然明白她为什么是现在这个样子。
“我在6×年生一个,6×年生一个,两个都是女孩,7×年又生一个,还是女孩,怎么办?我还得生一个,7×年又怀上了。
你屋里×姐(老二媳妇,她是接生员)检查,说小孩头太大,后来到医院做手术。
(应该是剖宫结扎手术)。
我对医生说,如果是女孩,你就说,是一个‘浪Ji’”。
“浪Ji?” “浪迹天涯!。
女孩子要嫁出去的嘛!。
是一个男孩子,就说是一个‘浪归’!。
结果我生了一个男孩子,可以留在家里了。
”。
大家笑起来,浪归啊!。
那不是浪子归来哦!。
她也笑得很开心,继续说她的故事:
“那年我差一点当了女兵,一定是文艺兵。
我好喜欢唱歌,后来我还是常常唱歌,收工路上唱,煮饭烧火时唱,剁猪草时唱……老公说我一天到晚唱歌,发什么癫?。
” 接着,她突如其来地开口唱起来:
“太阳出来一点红 大江跃起一条龙 一支人马强又壮 闹得南山一片红 哦……。
哦……。
哦” 这是60 年代电影“怒潮”的插曲。
她的歌声把我惊住了,那样的饱满流畅的嗓音,有腔有调,所谓字正腔圆,俨然大家风范,从一个又黑又瘦小古稀之年的乡下老妇口中出来,简直不可思议。
我也不禁和她一起轻轻唱起来,唱了一首又一首。
我们唱“送别”,“驼铃”,“泉水叮咚”,“昨夜星辰”,“好人一生平安”等等,一些老电影的插曲和八九十年代的流行歌曲。
我问她,你的三个女儿喜欢唱歌吗?。
她说,她们像爸不喜欢唱……言之黯然。
在回城的路上,我们和亲戚老俩口说起她,我说,她(我不知道她名字)唱得真好。
亲戚老头说,是唱得不错。
亲戚老太说,别人说她脑子有毛病呢,老头说,她又喝酒又抽烟。
我默然无语,我看不出她脑子有什么毛病,但是她肯定是与众不同的一个乡下老太婆,如她老公说,一天到晚唱歌是发癫。
我这一位亲戚老太,和她是同龄人,但是花白头发剪着时尚的短发,穿的衣服是女儿从国外带回来的宽松T恤衫,足登浅色系带的皮鞋,和她是两个世界的人。
其实亲戚老太当年也是一个乡村小姑娘,只是解放初期进了工厂,后来当了干部,人生道路就完全不同了。
我们知道,在当年的户籍制度下,农村户口进城市,除非招工(这样的机会后来很少),参军(还要能够晋级军官),以及考大学这三条途径。
否则自己永远在农村,子孙后代也永远是农民。
她错过了参军的机会,是偶然的原因,其实是当年农村人大多数必然的命运。
不过,在吃饭时,一个乡亲对我们说,现在农村比起以前好过多了,种田没有那样辛苦了,也自由多了,可以进城打工,以前没有介绍信粮票寸步难行。
还说,我们农村可以吃放心菜放心大米…… 虽然如此,我忘不了她的歌声,但是无论如何想不起她的面貌,她和所有农村老太婆实在没有区别…… 乡下亲戚的后代对我说,你总是这样同情农村的人。
是的,我一直认为,城市的人不比农村的人优秀,城市不是城里人永远世代传承下来的。
现在中国最大的城市上海,其实许多年以前是一个小渔村,谁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?。
现在的城市的人,他们的上一代或者上几代都可以追溯到农村。
但是必须指出,城市永远会集中和吸收优秀的人才,这样城市才会有活力生命力,搞世袭和近亲繁殖是会退化的。